应有夏天

喜欢夏风热烈,大雨坦荡。

静水流深――记先生一生1

是年五月,将星三落五丈原,天愁地惨。
我垂首站立在先生旁边,抽噎声围着先生的帐下此起彼伏,我忽然记起很久远的事。

我是被先生捡回来的孤儿,听黄老说,那日大雪,雪片指甲大的飘得铺天盖地,将整个隆中的翠色掩埋成素白一片。先生归来时,手里抱着个小孩,令常伯找个大夫来。当时黄老正和先生的三弟诸葛均手谈,见着先生满身白雪,先是一愣,既而都大笑起来。
后来才知道,先生是在已冻上冰的河旁看到我的,遂放了徐元直的鸽子,救了我。

黄老跟我说这话时,我正战战兢兢给他倒茶,先生也在一旁拿了一卷书看。他们谈着我的去留问题,先生没说什么,黄老先生一路把前事扯了出来。
茶水倒了三番,也凉了三次。
先生放下书,问我的意思。我连忙摇头,说是愿为先生鞍前马后。
黄老大笑,说这小童才醒来,脑子却不糊涂。
我吐了吐舌头,又跪在塌前指天为誓,定要先生留下我。
先生沉默了一会,叫我起来。
我偷偷瞥了先生一眼,知道先生这是答应了,遂欢欢喜喜又去拿茶壶换了一番茶水。

不知不觉就生活下去,奇怪的是我对之前的生活毫无印象,好像就是被先生捡回来那刻才活过来似的。

先生家里还有一个书童文宣,是当地富贵人家送来的,及成年就要回去。文宣在这有三年了,一开始极不想来,当然先生也不是随便收人的,可文宣家里偏偏与先生的岳丈黄老有往来,于是文宣就被放到这儿来了。
我与文宣经常在前院扫雪,文宣虽是扫惯了却难改富贵习惯,我不在意每次都帮他一并扫了。于是,文宣也就与我渐渐熟络起来。
文宣本来是个纨绔性子,从不肯听私塾老头子念叨的,可到这儿先生也没罚他什么,他光是站在先生面前就发颤了,乖乖拿起书,读得比在私塾里认真了不知多少。三年竟就改了性子,孩子心性难免贪玩儿却仍是透着股沉稳气度。

那次我与文宣做完常事,见先生不在家,就起了玩心。文宣跟着先生茹素,常常是半年不见荤腥,早就馋了,拉着我就往镇上跑。
我不认方向,被他一路拉到镇上的一家客栈。文宣拍下钱袋,让小二上桌好菜。小二手脚利索,小一会菜就上齐了。
文宣吃得油光满面,活像被先生虐待三年逃奔出来的。我也是吃得不亦乐乎,先生治学严苛却对饭菜不甚在意,我和文宣常常闻着远道而来的肉香啃着馒头就咸菜。
这一大桌子菜,我们俩个小孩儿到底是吃不完,吃到天色渐晚,还剩许多。文宣见天色不早,招呼我回去,我看着桌上有好些没动过的菜觉得甚是浪费,让他等我一会。我深吸了一口气,风卷残云的又吃了许多,肚子肉眼可见的胀大不少。
文宣瞪大眼睛,讶异我是不是饿死鬼投胎。
我心说饿死鬼不知道,但离撑死鬼不远了。
文宣拽起我就跑,说是先生今天可能会早回来,我被胃里的食物颠的头晕脑涨,步子发虚,不知道文宣说了什么,然后就眼前一黑。
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去的,只知道一醒来就看见文宣青黑的脸色,那样子像是要把我掐死。
我问他,我怎么回来的。
文宣气鼓鼓的,眼白都快翻上天了,说我吃个饭都不知道个度,要不是我反应及时,你真就成了古往今来撑死第一人了,你道先生的脸往哪儿搁。
我猛然想起,问他先生说什么了。
文宣脸色更黑了,咬牙道,“没罚什么,就是《孙子兵法》三百遍。”
我一愣,文宣那双眼像是要把钉死在床,怒道“我不抄,你得帮我都抄了。”说完就甩袖走了。
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,先生就来了。我连忙从床上起来,先生教导,仪冠要严整。
先生站在床前,一身白衣飘然潇洒,忽然道:“你确定要留下来吗?”
我听了顿时一身冷汗,急道:“先生别赶我,这次是弟子错了,请先生责罚,莫说三百遍,就是三千遍弟子也抄得。”

先生转身,轻叹了口气,似乎在自言自语,天下早就不太平了,如今隆中也要不太平了,少一人是一人啊。

先生那晚的自言自语很快得到验证,不消几年,隆中就来了几位大人物,其中一位据说还是中山靖王之后,身世正统,极为谦卑的来请我家先生出山。
前两次,先生一概叫我们拒了,自己跑到深山里闭关。最后一次,先生终于坐定草庐,让我们好好收拾一下草庐,迎贵客。期间先生好友徐元直还来过一次,似乎是来做说客的,先生只管看书,对徐元直的话充耳不闻。我上第七次茶的时候,徐元直终于摇头离开了。
而今,先生也要见那个中山靖王之后了。我侍立一旁,先生却故意酣睡了一番,晾了那人数个时辰。
刘备倒是一动不动的等到日落西山,门外他的俩个兄弟不服得很,叫嚣着要烧了草庐。
先生悠悠转醒,让我请贵客进来。
刘备站起来,整了整衣冠,向我拱手让礼,张口报出一长串头衔。我心直口快道:“小童愚钝,记不得这许多名号。”
刘备一愣,忙道:“只说刘备求见。”
我便引他进去了。
先生一见刘备便谦恭的揖礼,却转身往里屋去换了衣服。我明显得看到刘备脸上还未及褪去的欣喜就变成了错愕。

我上完茶,先生刚好换了衣服出来。
接着,就在先生的指点中开启了这场未出草庐即知三分天下的谈话,刘备掩不住兴奋和欣赏,直说,遇见了我家先生就像是鱼儿遇见了水。
先生在刘备的一再挽留下,屈膝俯身行礼,缓缓道:“将军既不相弃,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我心里一惊,这大耳儿这就把我家先生拐走了,那我不早磕多少个头把先生拐跑,可惜我是个无名之辈。心里叹息不止,手里茶壶一抖,甩了刘备一身茶水,我又惊又痛快,忙磕在地上求原谅。
刘备可能见我是个书童,没在意的让我起来,我却瞥到了先生沉冷的目光,立即腿一软就要往下跪。
先生向刘备拱手道歉,沉声道:“这小童野惯了,主公大量,亮却不能这么饶了他。”
我心里一沉,《孙子兵法》可能这辈子都抄不完了,又气先生没出草庐心就向这个中山靖王之后了,也气自己不演得逼真些。

当时我年纪小,哪里能懂得先生的用意,更不懂得我得罪了刘备是什么后果。

那天我自刘备走后,一直跪到天色擦黑,虽说是早春,却还有些寒气,冰凉的石板磕得膝盖疼。心说,先生是个不能得罪的。
正垂首思绪乱飞,就见文宣披着狐裘悄悄的跑过来,小声责怪道:“你这是又惹着先生了?”我低头并不答话,文宣哼了一声,将狐裘披在我身上,提醒我道:“先生处罚我是不敢多嘴的,看在平日的情分上就照看照看你。”说着一个还热乎的馒头就塞到我怀里了。

我吃完馒头总归是有了些力气,直了直身,目视前方,脑子糊里糊涂弄不清楚情况。

不知多久,我僵着要睡着时,先生却来了。还是白日里的常服,先生身长八尺,我仰视还是有些困难的,只隐约望到先生的身影笼了一层白月光。
“明日这里便要散了,只有三弟在,你可有什么打算?”
我愣住了,极力在想散了是什么意思,七年的家就这样被人搅了吗?我有些难以置信。
“文宣可回家,你本是个孤儿,倒难有去处,”先生在院前踱步,顿了一下,问我到:“你可愿到岳丈家里?”
我摇头,反应过来如今的情况,一下子抱住先生的腿,磕头道:“弟子愚钝,愿伴先生左右。”
先生并没有一下子把我踢开,而是缓缓蹲下来,摸了摸我的头,道:“你性子直,不适合去。”
我心里慌了,忙道:“今日的事是弟子不对,弟子今后定当唯先生是瞻,绝不多说一句,多做一事。”
先生却站起来,说要为我取个字。
先生说,今晚月光极好,就叫顾仪吧。
我一点都不懂月光好和取字有什么关系,只得愣愣的点头。

后来隆中卧龙岗便再没有卧龙先生了,先生再也没有回来,他为那汉家天下劳碌一生,至死方休。
先生走时,好友俱来相送,先生的妻子怀抱孩子,却并未如寻常妇人般哭啼。
隆中好清景,群星聚颍分,高士齐聚却只这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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